散文《青花瓷》

这是我垂暮之年，最后一次来到这熟悉的窑址边，我决定要最后一次来烧制一只青花瓷碗，用它来纪念我心中的你。 当年的你，不，即使今日你在我的记忆中也是那样的美丽，一颦一笑都仿佛是深深的烙印，印在我的心间。到了如今我这颗苍老的心，也会一想到你便匆匆的跳动个不停，正如我当初在浣水边揉捏一团胶泥时，初次见到你一样的紧张。 记得你的双眼中的光亮，如我亲手烧制出来的青花瓷一样，闪着柔和而优雅的光，淡淡的，清新如雨后的霞。想到你的双眼，不禁放下手中勾勒青花素胎的笔，笔锋由浓转淡。却也勾起我对那尘封的往事的追忆，眼泪滴在瓷瓶上面，引出的故事好长、好长，好苦、好苦…… 那时师傅有三个徒弟，我是一个孤儿，自小被师傅收养，是三个徒弟中最小的，可是师傅最为疼爱的却也是我。无论吃住用行都对我照顾有加，我在其他徒儿面前甚至有一丝优越。但是我却最不敢看你的眼睛，与其说不敢不如说是害羞。 每一次描画瓶身上的牡丹，我总是偷偷的看着你，因为在我看来美丽的牡丹也不及初妆后你的一分。我曾偷偷的早起，赶到几十里远的市集为你捎来淡淡的檀香。而你笑颜妍妍的接过檀香便转身进了闺房，半盏茶的功夫，冉冉檀香便透过窗心飘散而出，我旋即了然你少女的心扉。 烧制上好青花瓷器的工匠也是上好的丹青高手，因为我们总会在纸上描绘新的花纹、样式。每每绘制花纹的时候，我笔尖描画出的总是你的笑容，笔至此搁一半，师傅这时从我身边走过，总会苦苦的笑一下，摇摇头，欲言又止，仿佛亏欠我似的叹声气走开。 我最为喜爱的就是烧制侍女图案，釉色渲染仕女图韵味被我私自隐藏，因为我知道，我绘制的侍女是描摹了谁的模样。而你当你双手握住青花瓷瓶时嫣然的一笑，真的如同含苞待放的美丽花蕾，还沾着朝露，在清晨的柔光照射下盈盈有泽。 而令我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发生了，师傅不同意我与你的婚事，虽然那时我已二十有三，是远近小有名气的巧匠；出落的美丽不尘的你已四五年纪，已然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。我实在是不能理解，师傅给我的理由是：我是个天生的瓷器师傅，一辈子应该在窑址旁边，任何人家的女娃娃在你跟前都是一种拖累，年近花甲的师傅甚至跪下来抱着我的双腿哭泣、恳求。我此刻也明晓了师傅为何看到我绘你时，他愧疚似的叹息。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又怎么忍心回绝他呢？我怎么回绝一个养育了我二十年的老人？我怎么能够回绝对我养育之恩可比天高的老父亲呢？ 我只得眼睁睁的看着美丽的你嫁于憨憨的师兄，虽然师兄也很疼爱你。你嫁与师兄的那一晚，是我这辈子唯一喝醉，我第一次碰到了酒，也第一次领教了它对世人的无情折磨！爱过知情重，醉过知酒浓。师兄牵着你的手奔赴异乡，自此，我再见到你就只能在梦中。你的美一缕飘散，去到我去不了的地方 唉，人真的一老了就爱哭泣了吗？眼泪轻而易举的滴下，我却没有一丝察觉。 我都没注意窗外的天色渐暗，浓墨重彩的山水画仿佛扑就了天空，烟雨莽苍苍，遮住了日月星辰。仿佛告诉我：我在有生之年再也不可能见到你。而我在等你。又到了暮色垂天之时，虽然看不见夕阳，炊烟却依旧袅袅升起，但愿这袅袅炊烟隔着江水千万，能送达我的多年思念，虽然我已年逾古稀，不知你是否还在人世。 在青花瓷瓶底，小心翼翼的书写上汉代隶书，做一个小传，就当我为遇见你而却又不能一生厮守的伏笔吧！ 雨渐停、声渐软，天青色氲黛，仿佛又在等待一场烟雨，而我却独自等着你。院子中墨色的缸中月色被打捞起，晕开了破碎的圆月，仿佛这结局，只能是圆满短暂而破碎长久。隐隐的、颤颤的月光如传世的青花瓷，不论也不管岁月的更迭骄傲的自顾自美丽着，仿佛我对你的爱一般，明知不可能如釉色中的牡丹真正的盛开却固执着己见，保持着对你的无限爱恋。 再看一看水中的你的倩影，眼带笑意，硕大的墨色水缸中，色白花青的锦鲤跃然游弋，我也总爱将锦鲤绘於碗底，只因为你最喜爱它。每当临摹宋体落款时，却总要惦记着你，你隐藏在我心底的秘密，极细腻犹如绣花针落地，于众人了然无声，于我却如同水银泻地，银珠落盘令我怦然心动。又是无眠相思夜，雨水如旧交如期而至，陪着我这个被思念折磨的老头子。 帘外芭蕉惹骤雨，当年你出嫁后更换的门环早已经惹满了厚厚沾手的铜绿。在光华尽显的瓶身上的泼墨山水画里，你从墨色深处被隐去，只留下我一生的悲泣的泪珠儿……